慧英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在两年的初中里是同窗,在高中两年半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也是同班。慧英人长得虽然不是非常艳丽,但确实属于漂亮和小巧的那种。 她长得极像上世纪90年代初红极一时的歌唱演员李玲玉,只不过个头比李玲玉小,显得更玲珑。过去我们都是属于同一个人民公社(现在叫乡), 她家住在离公社机关很近的一个生产大队(现在叫村),而我家所在的生产大队里离公社机比较远,大约有六华里的山路。我们这个公社处于山区,总共也就两千多人, 分属六个生产大队,每个生产大队都在一个山沟里面。我们公社的初中就在公社机关所在的那个大队,设有小学部,周围的几个大队的小孩子们占近水楼台之利, 在小学部里读小学。我就没有那个运气,在自己的生产大队里读完小学后到这里再读初中。
我们初中各年级只有一个班,我们班在当时是公社有史以来最大的班级,接近五十个同学,来自不同的大队。那些年虽然不注重学习,但大家还挺关心学习成绩。 慧英在她所在的小学里的成绩一直是排在榜首,在五年半的时间里无人能够动摇。进入初中后,她的成绩在排名上变成了老二,第一名被我占据了。在我的记忆中, 上初中的那段时间时兴开卷考试,每当期中和期末考试的时候,老师把考题写在黑板上后就回办公室了,全班的同学可以尽情地讨论、尽情地抄别人的答案。 每逢考试,我的桌子旁围挤满了提问题和抄答案的同学,但慧英从来都是独立完成答卷的,而且成绩仅次于我。慧英属于那种极安静的人,在班上很少张扬和抛头露面, 也不招惹是非。那些年代共产党时兴发动群众斗群众,老百姓的的思想觉悟也特别高,踊跃揭发别人成为一种时尚。我经常莫名其妙地被别的同学检举, 但慧英无论在公开的场合或背地里从来没有揭发过我。凭这一点,我对她心存感激。慧英办事非常认真,有板有眼,字写得非常认真和工整。有一次,我经过慧英的桌子, 正好碰见慧英在把作文从草稿纸上往方格纸上抄。她的字是一笔一画写成的,都是正楷字,大小匀称,工工整整,仿佛是作画。 看了这种架势,我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感。虽然我的钢笔字和毛笔字写的都不错,但我写作文的时候,从来就不打草稿,所有的文章都是龙飞凤舞地一气呵成的, 给老师的印象就是应付差事。
慧英原本应该为城里人,她父母都有文化,原来都在外地的城市里工作。在困难时期,一个人的一年工资只够买两担红薯,在外面打拼还不如回家当农民实惠。 她的父母和当时的很多人一样,在那个时候没有坚持下去,而是决定放弃工作,夫妻双双回到了家乡。其实,也不能怪全她爸爸目光短浅, 我们这一代当中又有多少人能够满足现状,抵挡一时的诱惑呢。当初,在体脑倒挂的时候,有多少人辞职下海;在排山倒海的出国潮中,又有多人顶不住诱惑而出国留学, 之后又沦为洋打工仔。他父母俩回家后没多久,世道又变了,这意味着今后余生不但要在山沟里的农村过苦日子,而且还断送了子女还拥有城镇户口吃皇粮的机会。 慧英的爸爸在后来也为当初的错误决定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慧英的妈妈年轻的时候长的很漂亮,跟丈夫回乡后那娇嫩的皮肤不仅要天天经历风吹和日晒, 那握笔杆子的嫩手不仅白天要握锄头把,晚上还得做针线活。自己日子苦不说,还贻误了子女的前程,慧英的妈妈对丈夫当初的决定颇有怨言,心里不快。一天晚上, 他们从生产队收工回家,吃过晚饭后,慧英的妈妈照常做针线活,爸爸照常拿着煤油灯为她照明,一不留神灯没招对地方,影响了她妈妈的工作。慧英的妈妈火从心起, 大骂“你这没有用的东西,连个灯都照不好”,一边骂,一边用针向她爸爸扎去,没想到把她爸爸的一只眼睛给扎瞎了。 这个故事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们那里远近闻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我还没有和慧英同学之前,早已经知道发生在她家里的事。
慧英虽然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弟弟,却一直是她父母最宠爱的一个。这除了她人长得好看外,也与她的学习有关。我们在公社读初中的时候, 正好慧英的母亲在公社办的缝纫社里当裁缝,我们放学后经常路过那个缝纫社,也多次和她妈打交道。那时她妈已步入了中年,但仍然丰韵犹存,看起来知书达理, 温文尔雅,很难想象她当年意外对丈夫出过狠手。慧英的妈妈一直以慧英为骄傲,常常在外人面前不加掩饰地夸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好,学习又何等的优异, 仿佛这个世界上她女儿的学习成绩无人伦比。
在毛泽东逝世后的第二年春天,慧英和我一样被贫下中农推荐上了高中,我们被安排在同一个班里。高中所在的镇就是我们区(今日叫镇)公所的所在地, 离我们公社大约有三十里的路程,有一条坑洼不平的拖拉机路。我们一般在学校里住六个晚上,礼拜六下午放学后回家,礼拜天晚上又回到学校。当时有自行车的人很少, 因此我们原初中的同学在周六放学后,其本上不约而同地在同一条路上徒步回家。慧英家虽然买得起自行车,大概因为不会骑车,因此在回家的路上很多时候是同行, 但我们彼此间的交流并不多。在新的班上,就凭我刚入校时只认识不到五个化学元素符号,我学习成绩如果再稳居第一就有点太搞笑了。慧英的成绩也不再是第二, 但稳居在班上前五名之列。一年后,由于学制从原来的春季入学改回到秋季入学,我们的高一就有了第三个学期。其实,我上小学的时候是秋季入学的, 不久后改为春季入学,这次又改回来了,因为入学的季节改来改去,我们在学校里也就多上了一年学。因为这时全国已恢复了高考, 我们这个拥有400名应届毕业生的重点高中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被剃了光头。所以学校开始重视教育质量,成立了高一第一重点班和第二重点班。 我们班有我、慧英和其他同学共六人被推荐进入第一重点班,高一一班。后来好景不长,学校又搞了所谓的理科重点和文科重点。 我因为更喜欢文而要求留在作为文科重点班的本班,而慧英和其他大部分同学则转入原来的次重点改头换面的理科重点班, 高一二班。经过一个暑假, 高二报到时发现我原来所在的文科重点被撤销,我又回到了第一重点班,版号仍为二班。
在高中里,慧英还是象在初中时一样安静,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也不踊跃。即使这样,在高一重点班刚开始的时候,班里的几个女生之间莫名其妙地闹出了一场风波, 慧英也卷入其中,她父亲眼睛被母亲扎瞎的故事也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班主任老师让团支部书记调查。 那个人正好是我的同桌,有一天我趁他不再座位时,好奇地打开了他的记事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事。我想这个家伙在搞所谓调查的时候, 听着那些女生们之间互相攻击对方的那些八卦不知心里怎么偷偷地乐。
慧英不大喜欢劳动,学校里凡是有集体劳动的活动,她大多数时候用请病假来逃避。这在上初中的时候还不太显眼,但在高中里就很突出。其实同学们心里都很清楚, 她的身体很好,那些病都是装出来的。记得我们刚进高一重点班的时候,就有一项进山里劳动一周的活动,慧英是我们全班五十人中唯一缺席的同学。 在我们入学前的几年里,我们学校学习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经验,大搞开门办学,劳动锻炼,在距学校十几里外的大山里建立了一个分校。不但在那里建立了校舍, 还开辟了一大片的荒山来种地。我们前面几届的同学们为这个分校的建立付出了很大的心血,他们上学期间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我们上高中的时候, 比前面级届同学们幸运得多,一个班基本上每学期进山里劳动一周。当时大家都对慧英的做法有看法,我个人也觉得她的做法也有些过分。大家都是重点班的同学, 她的时间宝贵,难道别人的不重要。那次,我们在山上的劳动的任务是种植玉米,工作量是明摆着的,她不去,别人就得多出一份力,多干一些活。 另外,当时班上有不少人是从城镇里来的,按理说因该比慧英还娇气,但人家都去了,唯独慧英例外。
进入高二后,我们学校开始从社会上招收前几届的毕业生插班学习,这些人被称为复习生。这些人回校复读,个别人即使凭关系,也得有前一年的高考成绩单, 凭成绩被分配到不同的班级。我们班只接受成绩接近初选线的同学,成绩稍差的被放在理科第二重点班。在高中最后一学期,由于有很多复习生插入我们班, 我们班上原有的同学就要按考试成绩被降到那个次重点班。这时,频繁的考试对某些同学就像恶魔。虽然慧英的学习一直不错,但随着源源不断的复习生的插入, 她在考试成绩在榜上的排名也随之节节后退。最后在高二最后那个学期开始不久就被挤出了我们班。我们毕业那年,我所在的陕西省首次允许应届高中生报考中专, 这对我们这些农村的学生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我本来是准备考中专的,结果学校的领导和老师轮番上阵动员我报考大学。我实在不好意思再三拒绝, 就硬着头皮报考大学,而慧英自然报考的是中专。后来我稀里糊涂地考上了大学,成为全年级仅有的几个考上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之一,而慧英却在中专考试中落榜。 其实,她的落榜也在情理之中,他们整整五十人的一个班也就一个人带点运气考上了中专,连我们班也有不少人在中专考试中落榜。
后来我到西安上大学去了,慧英在落榜后的事就不清楚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放假回到家里后听说慧英死了,而且死的很不体面。前面说过,她妈非常宠爱她, 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她也非常依恋她母亲。可惜,她妈妈年纪轻轻的,突然发病死了,这对本来就脆弱的慧英无疑是当头一个闷棍。处在悲痛之中的慧英, 接着又收到第二个打击,对象家和她退婚了。在那个年代,户籍制度是城里人手里的王牌,有了城镇户口,凭一张购粮证,就衣食无忧了。 城里人的工作机会远比农村里的人多,考不上大学、中专,还有技校可考;考不上技校,还可以考内部的招工考试;再考不上,还可以接替父母的班, 工作岗位还可以挑肥拣瘦的。农村里的孩子就没有城里人那么幸运了,考上学的毕竟是极少数,在那个时候还没有个体户、农民工, 大多数还得在生产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干农活了。农村的女孩不管长得多漂亮,城里的人是不会娶的,只能嫁给条件比较好的农户。 慧英凭着自身的条件,和一个原本是农村户口,因接替退休的父亲而摇身一变有了城镇户口的男青年订了婚。但好景不长,美梦难圆,她母亲刚死,男方家就来退婚。 在双重打击下,慧英的精神全面崩溃,一下子就疯了。人疯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廉耻,时常赤身裸体地到处乱跑。她爸爸觉得非常丢脸,但也没有办法时时盯着她, 毕竟他还需要下地干活来养活全家。一天,慧英的爸爸怕她又一丝不挂地到处乱跑,在下地干活时就把她锁在家里。没想到,等干完活回家打开门一看, 慧英早已死了。慧英死后,她爸爸找人匆匆地把她埋了。
慧英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正致花季少女。每当我想起慧英的死,不禁感慨万千。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了。从客观上看, 慧英是政治环境和户籍制度的牺牲品。 如果她生在城里,如果她的父母在当年没有因一念之差而回到乡里,她的命运就会完全不同。也许今天她已事业有成, 也许她已经抱上了孙子,也许她现在就在互联网上和我们讨论问题,讲几个让我们开怀大笑的故事让我们欣赏。共产党的户籍制度不知害了多少人, 它不知剥夺了多少人的机会,它又使多少人刚一出生就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然而,我们不能完全将慧英的死归咎于社会制度,家庭对子女的教育方式也值得我们思考。 慧英虽然生在农村,但完全是在一种宠爱和娇惯的环境下长大的,就像在温室里培育出来的花朵,没有适应严酷环境的能力。慧英遇见的挫折虽然不小, 但是换成别人也不至于神经错乱,精神分裂。因此,对子女的教育,一定不能只有阳春白雪,一定要让他们品尝酸甜苦辣,一定要让他们经历一些磨难, 才能避免慧英命运。慧英的父母不客观地看问题,只顾面子也是造成慧英的悲剧的原因之一。其实,慧英自上初中起从来就不是全校第一,不是班上学习最优秀的, 但她的父母却不愿面对事实,一叶障目,到处讲自己女儿是最优秀的。如果当初能客观地了解自己的女儿,及早把她送到更好的学校或及早想其它的办法, 不至于到最后误人误己。慧英自己也很爱虚荣,明明早已知道自己考试落榜了,别人问的时候却回答说考试成绩还没有收到。就这样,无论慧英的父母还是慧英自己, 都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为了那么一点虚荣心,不敢清醒地认识自己,到头来不但误了自己,也毁了自己。
原文曾以老武之名于 2009-09-06 在文学城博客里首发